1950年代初梁萍在电台献唱(关有有供图)
梁萍是时代曲歌星里的奇女子。她于1941年考取上海的英商百代公司,成为签约歌手,挤入歌坛的上层社会。此前,她并没有舞厅驻唱、电台献艺的经验,换言之,她以新人姿态一飞冲天,无视由白虹、周璇等前辈创下,吴莺音、逸敏等同侪守卫的歌星养成计划,而在那个游戏规则里,歌手在灌录唱片之前免不了要背靠舞厅或者电台,吃一段时间的大锅饭。先不谈梁萍的天赋,如此反例的形成其实与她的家境优越有一些关系。这便构成了梁萍的第二点奇特之处。同仁唱歌主要是讨生活,行话叫鬻歌,梁萍没有经济压力,她唱歌是满足爱好,就像现在的年轻人欢喜唱K,主要是为了自我娱乐。
在旧上海,梁萍唱了八年,出过近二十张唱片,名下歌曲超过三十首,有热门佳作,缺传世金曲。这个成绩在行业里属于二等撞线,与头等舱还有很长的距离。但是在回望的舞台,有一束特别的光照亮了梁萍,源于她为旧上海的时代曲历史留下的女性创作之身影。熟悉时代曲的都清楚,女性在这个领域牢牢把持着话筒,而男性则是词曲创作的执笔者,前者称霸台前,后者垄断幕后。梁萍在二战之后的上海写过五首歌,自己演唱,百代发片,成为那个年代极为罕见的唱作人(Singer-Songwriter),在她之前,这样的全才还有严华、姚敏,皆为男性。
一
1926年11月14日,梁萍生于上海。我能够给出这条独家讯息,得益于梁萍的外孙关有有(Johnny Quan)。三年前,他在美国某社交平台发了一个帖子,题为“My Grandma Didn't Let Me See Her Photo Album Before She Passed, And Only Now Did I Find Out About Her Illustrious Life”。此帖迅速成为爆款,国内的自媒体编译推文《外婆去世后,美国小伙整理生前相册,发现她竟是老上海歌星》,刷屏朋友圈。那大概是梁萍离开中国大陆之后,第一次站在祖国的聚光灯下,当然,这翻红的代价实在太大。梁萍去世了,帖文透露:“My grandma passed 3 months ago in Feb, age 93.”据此推测,梁萍似乎生于1927年,而维基百科声称1926年,只一个模糊的年份,因为未见出处。我通过关有有的个人网站给他留言,隔天,他电邮答道:“Hello there Moz. Yes, my grandma was born on November 14, 1926.”
解决了梁萍的生日之谜,回看她的资料,很多数字都变得顺眼。譬如数字15。2011年6月11日,梁萍在旧金山接受莫丽谯的专访,她提到十五岁时考入百代唱片公司[《中国上海三四十年代绝版名曲(九)梁萍》唱片内页,第1页],这与史料相符。百代的确在1941年办过一次灌唱员的公开招募,在当年的《新闻报》(7月5日,6版)、《申报》(7月6日,6版)登过“百代公司征选男女声歌唱人材启事”。我请中唱上海公司前副总编、中华老唱片保护工程工作组成员陈建平老师调阅百代档案,没查到梁萍签约百代的具体信息,但在1941年10月的一份应付录音费用的清单中发现了她的名字。她此时应该已经隶属百代,有起码一次的灌音体验。
1941年7月百代公司公开招募歌手
梁萍晚年将录取百代视为个人歌唱生涯的起点,但是她的前辈姚莉似乎有异见。姚莉晚年与友人杨伟汉合著自传,有内文涉及梁萍:“大同社除了他们四人以外,也找了一些上海新歌手合作。这些受他们提拔的歌手当中,后来也有机会签约百代唱片,灌录唱片。其中包括梁萍和逸敏,她们俩就是在大同社当歌手后,经由姚莉推荐给百代唱片公司的成功例子。”(《姚莉:永远绽放的玫瑰》,商周出版,2015年12月版,77页)姚莉的意思很明白,梁萍出道,她有功劳。再看1944年的梁萍如何作答:“还记得三年前百代公司招请歌手,我贸然地去参加,在数百个投放群中竟被录取了。自此我对歌唱便更感兴趣,同时姚莉兄妹也邀我在电台播唱多时,直到战事发生。”(《万象》1944年第4卷第2期,151页)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梁萍的歌唱事业受到波及。如同英法租界,敌对国在沪开设的唱片公司也被日军侵占,并入中华音乐工业株式会社。英资的百代唱片与美资的胜利唱片原是竞争对手,眼下却化身异姓兄弟,此后,有些唱片明明是在百代灌音,发行时却贴上胜利的商标,这滑稽的一幕在日本投降之前不断上演,有几次还落在了梁萍的头上。那时期,梁萍的从艺路越走越世俗,她开始随大流,在舞厅驻唱。她下海的第一站是在静安寺路跑马厅畔的立德尔舞厅(the Little Club),为她伴奏的是海立笙领班的乐队(《新闻报》1942年1月23日,5版)。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申城舞厅业,立德尔排不上一流,菲律宾乐师海立笙曾经是顶流,与另一位洋琴鬼(旧上海对菲律宾、白俄、犹太乐师的蔑称)唐乔司一时瑜亮,但在梁萍出道时,他已经在走下坡路了。立德尔在《新闻报》《申报》几乎每日都打广告,梁萍的名字并非每次都会露脸,她当时还不足以扛起票房。但是到了2月28日,情况突变,在立德尔唱了一个多月的梁萍居然有照片登上《新闻报》的广告,而且她的名字印得比立德尔的店名还要大,甚至获颁“特等歌星”的头衔。3月1日,《新闻报》的广告预报“梁萍今晚献唱最新名曲《安慰》《锦绣山河》”。这两首歌同时期由胜利公司出版,在已知的梁萍唱片里,它是最早的一张(模版编号42161)。
1942年2月28日《新闻报》广告
2011年,新加坡人李宁国修复及出版梁萍上海时期的录音,他原意做一张全集,但是有些歌曲只知其名,未闻其声,后来,他在《抢救梁萍珍贵录音》一文中写道:“抗战期间,她在‘胜利’唱片灌录过几首歌曲,如《安慰》《锦绣山河》……因为抗战期间物资缺乏,贸易停顿,因此,当年这些‘胜利’商标的唱片并没有销售到东南亚一带。唱片收藏家中没有多少人知道梁萍曾经灌录过这几首歌曲。”(《联合早报》2012年3月31日,10版)《安慰》《锦绣山河》未能出现在李宁国推出的《中国上海三四十年代绝版名曲(九)梁萍》专辑中,但是这两首歌并没佚失,上海图书馆收藏了相关老唱片,而它的录音母版现存于中唱上海的版库,我请陈建平老师调阅档案,查到了模版记录,可惜没有具体的录音与发行日期。翻看1942年4月27日《新闻报》的广告,这张唱片出现在胜利唱片1942年春季新出品的目录中,广告底部刊登了一段重要信息:“每日下午二时至四时,假座高士满新歌献唱一星期,欢迎参观。”我核对了高士满舞厅(Cosmo Club)同时期的广告,4月28日的《新闻报》预告本厅今日起举办舞界未有创举之明星歌唱,但是没有透露阵容;4月30日加码宣传“邀请著名电影明星献唱新曲,不便露布,一看便知”。显然,由胜利公司主办的新歌献唱活动的确延请到了本尊现场表演,难以预想的是,唱片业后来惯用的以演出促售唱片的营销模式居然早在民国上海就已出现。
《安慰》《锦绣山河》的唱片内芯(上海图书馆供图)
2011年新加坡人李宁国为梁萍出了一张CD(李宁国供图)
此时的梁萍,下午在高士满唱新歌,晚上还要去丽都驻演。她和立德尔的合作结束于3月底(最后一次广告露出是1942年3月22日的《新闻报》),随后几乎是无缝衔接地跳槽丽都。主推此事的极有可能是黎锦光,他当时是梁萍的“上级”——百代的灌音部主任、签约词曲作家;他的笔名金玉谷出现在丽都的广告上:“明日起特请杨柳、梁萍两位小姐日夜歌唱名曲并请金玉谷先生专诚编制各种曲谱并请白虹小姐参加客串……”(《申报》1942年3月31日,7版)白虹当时属于大咖,还是黎锦光未成婚的同居太太,她在这个级别的舞厅表演属于“夫情”客串。4月15日,追随前辈白虹,梁萍在《影舞日报》主办的“舞国皇后”评选中献艺,当天的《申报》广告上,这个暖场节目名为“影星歌后会唱”。完全没有银幕经历的梁萍,戴上了歌后的帽子。她是一个爱社交、不耐寂寞的小姑娘,这一点会在今后的岁月里不断流露。7月10日,她出席大都会花园舞厅的开幕式,抬头继续升级——“金嗓歌后梁萍小姐客串流行名歌”(同日《申报》头版)。三个月后,有人借评点歌舞演出《香雪海》的稿子为她唱赞美诗:“参加这次浩大演出的,有我国歌唱界新人梁萍小姐,梁小姐不仅天赋歌喉,有金嗓子之誉,而且姿态娴雅,当她唱的时候,她的姿势,也都恰合她所唱的节奏,因此,她给予观众的印象是极其美好的。”(《申报》1942年10月31日,6版)这简直是新粉写给爱豆的小作文,套用时下的饭圈语言,凭借《香雪海》,梁萍圈了一批路人粉。11月7日,《申报》刊文《观香雪海记》,对她又是一通肉麻表扬:“她所唱的《秋的怀念》是那么温馨,那么富于诗意,而又那么充满着热情,怪不得观众都拍手要求叫她再唱一折,美中不足的,是梁小姐在第二部节目里没有担任什么。”那年的11月,她几乎是乘风破浪,好些社会活动邀请她剪彩,譬如秦泰来影展、华都菊花展览会,在当月的《申报》上,她跑通告的身影折射出一丝破圈的迹象。
1942年4月27日《新闻报》广告
胜利公司先前还为梁萍出了第二张唱片(模版编号42201,广告见《申报》1942年10月13日,6版),依旧是严华作曲,却一改处女作的爱国气魄,收录的《山歌情侣》《洞房花烛夜》皆为粉色调的情歌。或许,主创人员此时除了迎合市场,还要自保,因为进入1943年后,中华音乐工业株式会社的管控更为严格,出品的唱片在片芯外沿皆有“检阅济”的字样,那是内容审查留下的烙印。
“检阅济”字样是日占时期内容审查留下的烙印(上海图书馆供图)
在那个特殊时代,像梅先生那样守节着实不易,绝大多数的艺人选择随波逐流。梁萍也落水了。1943年8月23日的《申报》记载:“上海特别市宣传处为庆祝接收租界,特与中华电影联合公司主办空前仅有之大上海进行曲演奏大会,于昨(二十二)日上午十时半,假座大光明电影院举行……”白虹、姚莉、龚秋霞、张露、欧阳飞莺、张帆等歌星各自献演了独唱节目,梁萍因为并非一线歌手,参与的是集体节目:“女声合唱为梁萍柔云云云苏勤逸敏朱梅李莉秦燕韩清等小姐之《博爱歌》……”(按:原文即无标点)
歌手沦为宣传工具,那时期的梁萍似乎难逃这样的命运。唱片公司还承制广告歌曲,交给她唱。“去年慕琴君又介绍我给梁萍女士作《豆蔻梢头》,这是豆蔻化妆品的宣传品,我竭力避去宣传的气氛,可惜我没有耳福,既然没有去试听,那送我的唱片又在带还家来时碰碎了,不知道如何?可是作曲都是严华君,我是放心的,因为他很忠实于作词者的。”(《万象》1944年第4卷第3期,160页)写这段文字的是鸳蝴作家范烟桥,慕琴君即老画师丁悚。我读到“唱片又在带还家来时碰碎了”,心里一紧,因为这张碟出自冷门厂牌北海唱片,发行量小,目前只知上海图书馆藏有一份残片。李宁国曾为它留下了无米之炊的感叹:“另外,她也在上海一家规模较小的唱片公司‘北海’唱片录制过《豆蔻梢头》、《雪月风花》这两首歌。然而,这两首歌更是属于极度罕见的曲目,没有人看过,只能根据当年上海出版的《大戏考》歌词的记录,知道有这两首歌曲。”(《联合早报》2012年3月31日,10版)“北海”的规模其实并不小,它是胜利公司的异体。1946年新6 号的《星光》周刊有记载:“名评剧家梅花馆主郑子褒,在敌伪时期颇为活跃,为吴国璋之私人秘书,曾由吴赠其包车一辆,嗣后复由吴之介绍得识敌宪兵队队长,于是乃藉势接收胜利唱片公司,改为北海唱片公司……”
北海为梁萍发的这张唱片极为稀有(上海图书馆供图)
不足三年,从签约“百代”,到“胜利”发片,再迁入“北海”,梁萍的事业就和她的国家一样动荡。
二
梁萍出道后,遇上三位使劲捧她的贵人。最初是严华。梁萍在抗战时期发的唱片,有六首歌是严华作曲,他还帮忙伴唱、和声。此事追究起来颇古怪,因为自从1941年夏天与周璇离婚,严华渐渐淡出艺文,专注自营的唱针厂。隐退之前,严华将自己与歌坛的那点藕断丝连,献了一大半给梁萍。到了1944年,接棒的是平襟亚与黎锦光。
平襟亚于1920年代末留影(丁悚家藏,丁夏供图)
平襟亚的故事要从梁萍驻唱国际饭店说起。1944年4月15日,国际饭店二楼的孔雀厅增设音乐茶座,梁萍领衔主唱(当日《申报》,2版)。她与作家平襟亚结缘,平的友人在小报专栏里这样解释:“吾友秋翁,于经营‘精神食粮’事业外,亦好听歌,见梁萍而爱之,经相识者之介,录为义女,秋翁执文化事业之权威,出其余绪,为义女延誉,梁萍之名益大振……”(《海报》1944年6月8日,3版)原来是拜干爹的传统戏码。此事见光之前,平襟亚在《海报》鼓吹过义女两回。5月24日,他的文章《狂欢之夜》见报,写5月21日与梁萍、都杰的聚会:“是日男女凡十一人,茶舞于仙乐,晚餐于雪园,自雪园出步行至丽都……”老先生身体真棒,三场狂欢一气呵成。梁萍的母亲读了此文,雷霆大怒,觉得女儿装病去孔雀厅请假,实则浪游风月场所;于是,干爹只得写续篇澄清:“游苏七日,返沪后又同佐文伉俪在孔雀厅晤梁萍,始悉梁小姐因予在本报写《狂欢之夜》一稿而备受冤屈,流却不少眼泪……”(《海报》1944年6月3日,2版)我读这段最惊诧的不是平襟亚的怜香惜玉,而是他一回上海就记得要去捧梁萍的场,真是着了魔。难怪他后来公器私用,在《万象》连着三期杂志为义女造势。先是8月16日出刊的专访稿《梁萍会见记》,而后9月刊开新栏目《万象新歌集》,定制新歌供义女演唱,10月刊,梁萍亲自上场,撰文《旋律的跳跃》。这套组合拳,最重磅的无疑是为梁萍打造新歌。柯灵化名素人,在1944年8月3日的《海报》透露新栏目:“每期特为梁小姐‘撰词’‘谱曲’刊列新歌数首,请梁小姐隆重献唱于孔雀厅上。”文末录了两首素人创作的歌词。素人是谁?这张面具被陈念云的一则短文戳破:“《万象》最新一期有《万象新歌集》,刊梁萍主唱之《你的眼睛》及《我为你歌唱》新歌二支。梁萍叫秋翁先生为‘寄爹’,‘寄爹’自不惜巨金捧捧‘过房媛’矣!二歌歌词极佳,是不同凡俗之作,闻即出自《万象》编者柯灵先生手笔云。”(《社会日报》1944年9月27日,2版)为歌词谱曲的是梁乐音,孔雀厅的音乐顾问。不知为何,如此星光熠熠的两首歌居然没有灌录唱片。舆论当时漠不关心。他们忙着看已婚老男人捧未婚歌女的热闹。平襟亚被朋友调笑,被敌人攻击;在各种小报专栏里,梁萍的名气搭一叶轻舟,笑看两岸猿声。“最近每于散学时,有不少女学生结伴至梁寓,向其索取照片,或要求签名于纪念册者,户限为穿。”(《海报》1944年10月5日,2版)
平襟亚出资请梁乐音、柯灵为梁萍写了两首歌
对上海的小报文人,梁萍有一种莲花出淤泥的美,卢一方在其专栏“波罗随笔”有精辟观察:“海上著名之女歌手,虽有出名门者,然行歌以后,大多成为职业化,其业余气息最感浓厚者,仅一梁萍,梁今犹读于女学,家境甚充,致力于歌,完全出于爱好艺术,初未尝欲假此技以为稻粱谋也。”(《力报》1944年6月27日,2版)小报状元唐大郎初见梁萍时:“夜饭于孔雀厅,座上女客四,为王丹凤、周璇、管敏莉,及孔雀乐队之歌手梁萍,梁犹初见,平襟亚先生笔下,曾著誉其人,梁与周璇为素识,亦梁乐音先生之高足,周璇盛道梁歌之美,予不解此,闻其就麦克风边,歌数折,是殆从平淡中见工力者。”(《繁华报》1944年10月7日,2版)唐大郎不理解周璇对梁萍的赞美,或许和梁萍爱唱英文歌有关。在唐大郎写梁萍的第二篇文章里,有这样一段:“昨夜又晤之于孔雀厅,相见问别来无恙矣。予所坐处,在音乐台之旁,与梁萍所坐处,第间一屏,梁既歌,则问予与曼华曰:阿要听啥个歌否?予不解此,若易凤三,则又是一连串英文,尽举西洋名曲矣。”(《东方日报》1944年10月23日,2版)
平襟亚砸重金热捧梁萍,可是义女却在1944年岁末急流勇退。卢一方最先报道此事:“近见梁萍携秋翁之介弟佐文同游,尝为记者述其近况,自言现已考入音专,将就音韵一门求其深造,至于谢绝孔雀厅之歌,为畏天寒,初非他故,不久或有继续可能,梁萍又言,明年如有机缘,拟开一个人歌唱会,复拟别取一字,曰梁爱音,以志其爱好音乐之意。”(《东方日报》1944年12月26日,2版)这段文字的信息量很大:梁萍结束了孔雀厅的驻唱,起因是冬天太冷;她考入上海音乐专科学校(上海音乐学院前身),给自己取了梁爱音的学名。起初,大家并没有意识到梁萍这是要退圈。因为她虽然扬弃了歌唱阵地,其他活动还是参与的。查看《申报》,12月24日下午,她参加了电台的募款义演;30日在大光明,她是歌唱音乐游艺大会的歌星代表;31日在南华酒店碧萝厅,她在参加歌星的名单里排在首位。这些活动和孔雀厅的驻唱一样是下午开始,深夜结束,所谓畏寒,只是她离开孔雀厅的借口。真实原因迟至两年后才在媒体上公布:“根据校中规定,学生未得校方同意,是不准在外公开演唱或鬻歌的,梁萍现在某电台,唱歌,就用了一个化名。”(《吉普》1946年4月8日第21期,第10页)
音专时期,梁萍的钢琴技艺也得到提升(关有有供图)
梁萍退圈了,仿佛潮水,一同退去的还有平襟亚以及某种魔力。还关注梁萍的人,就像读《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小说连载,读到了结尾:“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成了好人。”梁萍变成了好学生。1945年2月17日,鹦鹉厅音乐茶座开幕,《新闻报》当日的广告将她的名字与“六大歌后客串”联系在一起。好学生两天后在同报刊发辟谣启事。乌龙的后劲很足,唐大郎被迫写文章道歉(《繁华报》1945年2月22日,2版)。原来鹦鹉厅本意梁萍客串,请唐大郎当说客,唐认识梁萍是朱曼华的介绍,彼此并无交情,而朱碰巧病了,事情僵持,不料鹦鹉厅使出一招霸王硬上。
如果没有那条校规,梁萍应该很享受在社会上露面。她退圈半年后,应《大上海报》之邀,写了一篇短文汇报近况,登在1945年6月1日的第2版:“自从去年脱离了孔雀厅以后,许久没有在麦格风前唱歌了,虽然心里极想客串客串,但是学校里的功课太忙,所以都拒绝了各方的邀请这是我认为非常抱歉的。”学业太忙,专心攻读,是那时期她对外的一段新闻稿。“考入了国立音专以后,每天在舍夫人处学习声学,自己觉得比前稍有进步。同时觉得过去自己的歌唱真是幼稚极了,想起以前在听众前献丑,真惭愧得很。同学中,祁佩仙与邹德华两位小姐和我很好,她们快将毕业了,我们时常厮混在一起研究一切,每天七时起来我们一同踏自由车上学去,生活足够严肃,但也太单调了,所以心想有机会的话,也许开一次歌唱会来调剂调剂,我这数月来刻板的生活。”舍夫人是意大利的声乐老师。梁萍不止一次对记者、对读者说要开一场个唱,但是未能成行。文末,她感叹道:“暂离了歌坛以后,以前的一切使我留恋不已啊!”
梁萍是不耐寂寞的,于是有了前文提到的化名鬻歌。“‘王昭君’梁萍自孔雀厅辍歌后,似乎不闻莺声者久矣!实际上她一面在‘音专’求深造,一面仍加入一著名歌唱社在电台播音,但不用梁萍本名……”(《海滨》1946年4月1日,12页)《王昭君》灌录于1943年岁末,在梁萍抗战时期发表的唱片里比较畅销,引为代表作,日渐被媒体当绰号来用。她化名唐纳加入爵士社,有两位小报文人写过此事。张亚青的记载是:“女歌手梁萍,某一时期曾化名唐纳,在电台上播唱,后来经人在报纸上揭露了她的秘密,梁萍只得辍歌,原来那时候她在上海音专受训练,校方是不许学生在外作营业性质的卖唱的。”(《铁报》1946年9月13日,3版)俞仲铭这样写道:“认识梁萍,是在今年积雪未溶的新春,那时,我正主持着‘三八’电台时。梁萍方以唐纳化名参加爵士社歌唱,同伴有都杰,白云等,奏琴者为姚敏君……”(《甦报》1946年11月7日,3版)1946年春节是2月2日,而在同年5月1日出版的《海天》周刊第3期,词作家张准(张生)披露梁萍已经辍唱电台。由此推测,她在三八电台的这段经历不足三个月。
退圈的日子,江湖上一直有梁萍的传闻,说她耍大牌,说她隐婚,说她转战影坛,说她自组歌唱社。这些蜚短流长,本质上是社会大众对于梁萍的不理解,他们看不清一个前景大好的女歌星缘何自废武功,就提出各自的见解。实际上,要解释梁萍的这一抉择是很困难的,它的可贵之处,它的现代性,需要时间的淬炼。不妨先看一眼她在上海音乐专科学校到底进修了什么:“学习乐理、声乐、钢琴、合唱等……老师包括:应尚能、劳景贤,还有法国留学回来的张昊,及俄国教授苏士林等……”这是2011年她接受莫丽谯的专访时给的答案。我不清楚,梁萍在考取音专之前是否自主唤醒了某种女性意识,但就结果而言,在通往旧上海时代曲唱作人的荆棘路上,这段履历换取了也许是唯一的一张女性通行证。
三
1946年11月19日,《甦报》刊发了梁萍复苏的消息,与梁萍在三八电台共事过的俞仲铭写道:“日昨梁萍来舍告我,百代当局坚邀她重灌《王昭君》,只不过此次是以西乐作为陪衬的。”俞翁替梁萍高兴,也欢喜唱片业的重启:“百代唱片公司在主持人的努力之下,渐渐地在复活之中!以前服务于该处的黎锦光,严折西等都也相继地复员了,闻其它各唱片公司亦在积极的筹划之中。”这里涉及一个历史问题,即上海的唱片业在抗战胜利后虽重回国人掌控,但由于种种原因难以复工,经历了一年的真空期。在百代档案里,梁萍的《昭君怨》灌录于1946年12月24日,编曲如俞翁所言,用了大量的西洋乐器。黎锦光从粤曲采撷灵感,为梁萍写了两首“昭君”时代曲,第一版《王昭君》像地方戏,第二版《昭君怨》像西方艺术歌曲,这两首歌对如今的流行歌听众并不友好,难以消化,但在旧上海,却是梁萍的代表作。
写作中的梁萍(关有有供图)
梁萍在随后两年交出了一张漂亮的唱片成绩单,这时期,她为百代灌录的歌曲超过二十首,参与创作的有五首。她给自己写歌是从1948年浮出水面的,发表了处女作《不老的爸爸》,词曲唱一肩挑起。梁萍晚年在一档香港电台的节目中透露:“《不老的爸爸》我好钟意,但姚敏有改过,我应该整首歌给他听,因为我作得好幼稚,不是很好,姚敏改过,对我说,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怎么那么多爸爸……”在姚敏的建议下,梁萍把后面四爸改成不老的爸爸,这一改也体现在了歌名上。二十年后,邓丽君翻唱了《不老的爸爸》,收录在1968年2月发表的专辑《比翼鸟》。这次翻唱堪比吸星大法,旋律来自英国名曲The Laughing Policeman,歌词是对梁萍作品的复制与改写。这应该是梁萍作为时代曲作家最辉煌的一笔,因为“改开”之后,邓丽君版的《不老的爸爸》以及随之而来的翻唱就像滚雪球,使这首歌成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横扫大陆的洗脑神曲。
邓丽君翻唱的《不老的爸爸》收录在1968年的专辑《比翼鸟》
《伟大的母亲》是梁萍另一首包办词曲的创作。坦白讲,填词给到梁萍的压力更大,毕竟音专并不教授文学,她写的另外三首歌都是给黎锦光的歌词谱曲。重回百代之后,梁萍与黎锦光走得很近,而黎与白虹当时感情不睦,小报记者经常在林森中路(今淮海中路)的西披西咖啡馆撞见他与梁萍出双入对,于是就有了《海潮》周报(1947年3月2日第38期,6页)的热恋新闻。一周后,小报文人花如锦提油救火:“逸敏称黎锦光为情哥哥,而梁萍尊黎为叔公,缘梁为黎锦光外甥媛之干女儿,遂使黎平升三级。”(《甦报》1947年3月8日,4版)花如锦大概率是张准的笔名,经常在小报上为吴莺音增势,熟悉百代的家长里短,他在1947年4月9日的《甦报》这样写梁萍:“前天去百代公司,结果和她的叔公黎锦光大吵了一场,因为梁自《王昭君》收灌之后,到现在灌片的代价还是和吴莺音、逸敏等人一样,认为太不公平……”此事件因为没有其他媒体跟进,难辨真伪,不过他提到的另一件事情应该属实:“女歌手里则‘王昭君’梁萍是天主教徒,而且她非常热心,每星期日的上午十一时,她必到蒲石路的天主教堂望弥撒,很虔诚的样子。”李宁国先生知道我在写梁萍的文章,与我分享了一些他的回忆:“梁萍晚年有点怪,我一般没事不会找她,因为你一找她,她就跟你谈天主教。”
天主教徒梁萍于1940年代末留影(关有有供图)
黎锦光对梁萍的力捧与偏爱,还体现在电影领域。“女歌手梁萍,在欧阳飞莺上银幕的时候,就企图一过明星瘾,现在她的愿望实现了,在文华新片《母与子》中有她的戏。梁萍的上银幕,是黎锦光介绍给吴性栽的,吴性栽说:‘就让她试试吧!’于是通知李萍倩,在《母与子》中派她演一个角色。”(《诚报》1947年10月14日,4版)吴性栽即“文华”老板,李萍倩是《母与子》的导演兼编剧。文章另外爆料:“梁萍接到了拍摄通知,赶到了‘文华’摄影场,化好了装,站到了开麦拉前,一颗心别别别的乱跳,结果是对白全部忘掉,吃慌得一塌糊涂。”我找出影片核实,在四十三分二十九秒等来了梁萍的入镜。这场戏相当有看头,卢碧云饰演的女主为儿子解围,请地痞七爷去酒吧喝酒;梁萍饰演酒吧的女招待,入画时侧对摄影机,十八秒后,她开口了:“林小姐请一排,您七爷回一排,孙经理再回一排,不就结了吗?”听完这段台词,我明白了梁萍为何没有大红大紫——那么明显的广东口音,唱歌的时候居然没有露馅,也是奇迹。突然想起丁悚悼念义女薛玲仙的一句话:“可惜个儿不高,国语尚欠纯熟,这是她一生吃亏处,否则无论舞台上电影里总有她的地位!”(《永安月刊》1942年第37期,54页)
梁萍在电影母与子中饰演吧台女
在那个年代,一个女明星光唱歌不演电影是无法成为巨星的。大银幕有着非比寻常的魔法与影响力。黎锦光不死心,使劲把梁萍往片场推。“顾兰君在新摄的一张影片中,有一支插曲,似是《奇异的爱情》,然而顾兰君不擅唱歌……唱来唱去,终是未能满意,结果是由辍歌已久之梁萍去代唱,影片上仍是顾兰君在张开了嘴,其实这声音让听惯顾兰君说话,或者常听梁萍歌唱的人,一听便可以知道是由梁萍所代唱的。”(《导报》1947年11月3日,3版)黎锦光作曲的《奇异的爱情》富于夏威夷风情,百代后来出唱片,依旧是梁萍演唱。“梁萍已自粤返沪,休息三日后,即赴百代公司灌唱片。片名《奇异的爱情》,系银幕上《假面女郎》插曲。音乐则用‘吉他’夏威夷乐器,主弹吉他者,乃百乐门乐队领班杰美金也。”(《风报》1947年10月31日,3版)杰美金即金怀祖,我们现在更愿意叫他吉米金。
杰美金即金怀祖,我们现在更愿意叫他吉米金(郑德仁供图)
梁萍还帮王丹凤代唱电影《乱点鸳鸯》的插曲《三轮车上的小姐》,此事详见1948年4月23日的《小日报》,可惜当了无名英雄,这首歌在百代唱片是由屈云云灌唱的。黎锦光随后又暗中使劲。“闻负责邀请女歌手客串者为黎锦光,黎捧梁萍最烈,拟派梁饰片中最红女歌手一角,而吴莺音等则饰普通女歌手。事为吴莺音所悉,乃表示拒绝参加……”(《青青电影》1948年第16卷第19期,第7页)黎先得罪了吴莺音,然后又砸了自己的脚。“大同的《柳浪闻莺》片中有歌星梁萍客串,拍了三天,未谈酬劳,第四天的拍摄通告发给梁萍,梁萍不到,表示拒绝,因此急了导演吴村,现闻由人调解中。”(《青青电影》1948年第16卷第25期,第5页)“只累得当初拍腐担保的黎锦光毫无罩势,不免大跳其脚了。”(《真报》1948年8月2日,4版)坍罩势是沪语丢脸的意思。梁萍完全不给黎锦光面子,一走了之。“已答应梁乐音之邀请,将于下月中旬与丽蓉联袂唱码头,赴西贡献歌,酬劳为美金两百元,合同四个月。”(《辛报》1948年8月1日,3版)摄影师、小报文人翁飞鹏两个月后收到丽蓉的来信,他在专栏里披露道:“丽蓉与梁萍已在越南西贡堤岸牛角街大罗天酒家鬻歌,每天唱歌有一定的节目,平均每人唱三支,合唱的两支,是梁乐音给支配的。”(《诚报》1948年10月4日,3版)
等到梁萍回来,上海解放已是大势。1949年2月25、26日,上海市教育局在电台办了一个奖学金空中筹募义演,梁萍作为歌星代表参与。此时,梁萍的东家百代公司正处于崩溃边缘。随后的3月8日,《申报》报道了百代的解雇职工纠纷:“近来因该公司所出唱片,在南洋一带销路不佳,无法维持,据公司当局表示,已损失一万英镑,顷拟从工人六十七人中,解雇四十八人。从职员三十人中,解雇十人……”参考百代档案,其实早在2月,公司已停工,给大多数职工发了遣散费,只留少部分人看守厂房设备。
梁萍于1940年代初留影(关有有供图)
黎锦光失业了,不过他的二哥黎锦晖正导演一部新电影,黎氏对梁萍的力捧因此延续。“《悲天悯人》,昨日正在‘中制’摄影场开拍,由黎锦晖,田琛联合导演……已决定由舒青,苏曼意,梁萍,白虹,张帆等主演。”(《铁报》1949年3月10日,4版)“中制”即中国电影制片厂,当时忙于撤迁台湾,《悲天悯人》是在留守职工的策动下投拍的,这部电影没能成品,最后一次见报时,上海距离解放只剩不到两周。“‘中制’是官方资本,所以预备迁到台湾去。然而,职工的意思,认为上海是全国电影业的中心,多少可以在无办法中想点办法。而且职工的家眷多住在上海,搬家并不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这笔费用就不易张罗,何况到台湾人地生疏,大家都对赴台的前途担忧……”(《青青电影》1949年5月15日第13期,15页)重读这些职工的顾忌,有助于理解梁萍在那一刻的抉择。
梁萍选择留守,或许是不适应新环境,两年后,她悄无声息地南下香港。她赴港的时间历来是一个谜,有不同的版本,但不应晚于1952年5月,因为她那时竞选香港小姐的新闻与照片见诸《华侨日报》。李宁国先生提供的答案是1951年。他早年为了制作梁萍的CD专辑与她有一些交往,他确认这是梁萍亲口在电话里给的答复。
《华侨日报》对梁萍竞选香港小姐的报道
梁萍后来再没回过上海。
回顾梁萍的上海岁月,她集天赋、努力、机遇于一身,却没能成为时代曲的第一眼明珠。她原本是有机会演唱传世金曲的。当年刘如曾(金流)新写了几首歌,让她挑选,她居然在《明月千里寄相思》与《春来人不来》之中选了后者。她晚年在香港的电台节目里回忆此事,并无一丝悔意,连《明月千里寄相思》的歌名都记不全了。与其说梁萍的事业欠缺一些运气,不如说,她的另类审美导致她追求的歌唱之路偏离了世俗的轨道。
梁萍是超前的。我在回望时总会想起一道鸿沟,在中国的流行乐坛诞生第二位像梁萍这样有影响力的女性唱作人之前,为了填补这个空白,时间付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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