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焰幽灵主超进化与蓝焰幽灵主技能表

2024-03-01 12: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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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瓦洛兰大陆东部的守望者之海有三个岛屿它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叫蓝焰岛,在蓝焰岛上有一个港口名为比尔吉沃特。这里是独立于瓦罗兰大陆势力之外的地方,是符文之地最无法无天的海上走私中心,更是众多海盗、走私团伙和不法商人的乐土!

最后一次符文战争过后,有一位叫做 魅影文森特的海盗控制了整个比尔吉沃特,成为了这里最有名的海盗头子,他声名狼藉、臭名远扬、诡计多端并且心狠手辣,许多老练的水手只要看见他的黑帆都会手忙脚乱。

魅影文森特有一个儿子叫做普朗克,海盗本就没有同情心可言,从小接受父亲严苛的要求,立志长大以后成为和父亲一样的海盗头子。年轻的普朗克不断要求自己,每天在海上训练,无论狂风骤雨从不间歇。偶然的机遇普朗克结识了信奉神明的俄洛伊,从此两人情意缠绵。而这一切早已被父亲魅影文森特发现,他阻止普朗克再和俄洛伊会面,怕他把青春浪费在一个女人身上。普朗克身处叛逆冲出了父亲的牢笼,俄洛伊感动了。她把普朗克推荐给了神明纳迦卡布洛丝让他得以试炼,在试炼中普朗克几度晕厥、频死甚至化身幽灵,但是在俄洛伊的陪伴下普朗克战胜了自己,成功完成了神明的试炼!

此时的普朗克并没有改变最原始的志向,依旧想成为一名和他父亲一样的海盗头子。俄洛伊接受不了这样的普朗克,总以为接受了神明试炼的普朗克会改变自己,然而并没有!俄洛伊不告而别,普朗克并不知道是自己的理想赶走了俄洛伊,他把这一切都推到了父亲的头上。在普朗克十八岁的成人礼上,他从背后刺死了父亲,继承了冥渊号,如愿以偿的成为了新的海盗头子!

随后的几年普朗克招兵买马,海盗事业做的比父亲还大。当诺克萨斯进攻艾欧尼亚的时候,烽烟四起,致使守望者之海变成了死亡之海。由于战事接连不断,商人无法外出进行商品交换,从而也影响到了普朗克的海盗生涯。这一切都是因为诺克萨斯进攻艾欧尼亚所致,他把矛头指向了诺克萨斯。普朗克乘坐冥渊号袭击了身为诺克萨斯将领策士统领斯维因的战舰,并且炸断了斯维因一条腿。这件事彻底激怒了妖姬女皇,由于军队在合力进攻艾欧尼亚致使无法干预比尔吉沃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花钱请到了一批赏金猎人去刺杀普朗克。

这些无能的赏金猎人一次次无功而返,妖姬女皇下令寻找更好的赏金猎人。十五年前,在比尔吉沃特发生了一桩惨案,一家人被杀,家中物品被抢,外出贪玩的萨拉厄运躲过了一劫。躲在墙角后的她看见了抢劫者海盗头巾,她把这次仇恨记到了海盗头目普朗克身上。为了报仇萨拉厄运到处学习技能,十五年过去了她成为了众所周知的赏金猎人,她所杀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匪徒,每到一处都能替民伸冤,虽然收着别人的雇佣金,但人民已然送给她了一个比名字好听外号“好运姐”!

当妖姬女皇得知了好运姐的事情之后,想和她一起密谋推翻普朗克的统治。好运姐最后还是决定一个人潜入海盗中伺机刺杀普朗克,妖姬女皇决定赠送好运姐两把枪,一把叫射,一把叫啊,希望能给她带来好运。

好运姐来到比尔吉沃特顺利化身海盗,隐藏其中,乘着黑暗她偷袭了普朗克,把普朗克打成重伤,还炸掉了普朗克一只胳膊。萨拉厄运从此在比尔吉沃特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政权。身负重伤的普朗克带着残余海盗逃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海岛上等待着东山再起。

普朗克给自己的胳膊按上了假肢,坐在这座无名岛上眼睛看着比尔吉沃特的远方,他在思绪着什么......



瞿曲还记得自己的死亡。

在某个平平无奇的瞬间,他体内的胰腺凭空消失了。经过一轮比起抢救更像解剖的手术后,他直接扑进了死亡那静谧的怀抱。

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活过来的。或许,现在也不能完全算作活着。

他出于惯性保持呼吸,但并不需要空气;他应该很久不曾进食,却感觉不到饥饿;感官变得迟钝,甚至消失,一举一动都像蒙在一张幕布之下。

他端详自己。身上是他最常穿的那件竖纹衬衫,混杂着隔夜的烧烤味和汗馊味——这倒和平日一样。下巴上的胡茬蔚为壮观,昭示着距离上一次清理,已经过了不短的时日。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不记得了。他打捞记忆的碎片,回想起很早以前的某次剃须。锋利的刀片轻柔吻过覆满泡沫的下颌,他对着镜子里轮廓模糊的英姿,幻想自己是一位身怀绝技的杀手,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时间线跳至最末,那是在人潮汹涌的街头,迎面走来一道怀抱曼陀林的倩影,他将将凝住视线,却陷落进骤然失去胰腺的剧痛之中,疼痛挤走一切思绪,唯余耳畔一段回旋往复的熟悉乐声——一首热情欢快的《报童吉米·布朗》,送给临终的他。

瞿曲喜欢曼陀林清脆的音色,一直懊悔在争强好胜的童真年岁里,被一位姑娘精湛的技艺吓退,转而选择了吉他;更遗憾为了谋生放弃了挚爱的音乐。幻听到乐声的那一刻,他啼笑皆非——他一无所有,谁也不是,拿这首小调做他人生的片尾曲,再合适不过。他死后若能有幸请到黑人抬棺,便定下这支曲目吧。

瞿曲终究不是一个幸运的人。他不在加纳,与黑人劲舞团无缘,也没有棺。

整座城市只有一片墓园,他已经遍历了墓园内每一处节点。所有链接地上世界与地下世界的站点都已满员,十字站牌上贴心地镌刻着每位乘客的名字——无论单座还是双座,都被细致地描过金。

瞿曲觉得自己应该享有一席之地。哪怕只是树下的某个角落,就算有流浪狗来抢地盘,他现在也能抢得过了。但哪里都没有。他仿佛未曾来过这个世界,没能留下一个句号。

他在无数个站台间穿梭,令人窒息的阴翳如影随形。那片阴翳很快汇成一团小型龙卷风,卷走了所剩无几的理智。

一节手臂熟络地搭上他的肩头,几条长而深的创口随着动作明晃晃地裂开,掉下几条血迹干涸的暗褐色碎肉。这份惊喜来自一位自来熟的推销员:“朋友,住宿吗?长租短租,价钱好商量。”

惊恐压过了被打扰的愤怒,瞿曲回头,看到一张笑容浮夸的脸。这位没眼色的先生身形浮肿,被水泡出瘆人的假白色,乱蓬蓬的头发虬结成绺,其间还掩着一丛藤壶,其尊容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我都死过一回了,还要房子做什么?”瞿曲调动两辈子的教养,才能勉力克制住抖落那节胳膊的冲动。

“所以不是租房,是租墓啊。看看这里人杰地灵,藏风聚气,多好的风水宝地呀,给你生前从未有过的尊贵体验。”胖子张合的口腔连通向一个深黑的漩涡,悬吊在上颚的腐肉摇摇欲坠。瞿曲来不及屏息,却意外地没有闻到丝毫异味。

无暇深想自己异常的身体状况,瞿曲只愿能尽早打发掉这位不速之客:“租墓地有什么用,就算我还会再死一次,难不成等租期一满,你们还要替我挫骨扬灰?”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其实这片墓地相当于一个交流的平台。有好些人,一次又一次地消失又出现,自己还不知情,这么反复过几次之后,心里多少有点着慌。所以他们盘算着找一个共同据点,互相提醒对方消失过几次,最后选择了这个所有人回魂后首选拜访的地方。”胖子没有生气,反而难得地正色起来。

一次又一次地消失……瞿曲惊愣在原地。

“小兄弟想要单间,还是合租?对室友有要求吗?”那胖子毫不体谅他的心情,冲他挤挤眼,压低嗓门卖弄起玄虚,“看到那边那位美女了吗,上一位室友被她弹棉花弹走了,现在空屋特价招租,七折转手。”

瞿曲一时间没理顺这套歪逻辑,漫不经心朝着所指方向看过去。第一眼落在了那把橄榄绿的水梨形琴身上,目光流连过锃亮的拱形背板,沿着纤长的琴颈往上,这才瞧见那位姑娘的清冷侧脸。

看清她熟悉眉目的那一瞬,天地赫然静寂。长风裹挟走周遭所有熙攘与嘈杂,只余若隐若现的音符,清泠泠砸开他闭锁的记忆,连成一曲欢快的美国乡村音乐。

瞿曲第一次听到《报童吉米·布朗》这首歌,是在少年宫的歌唱比赛上。彼时他刚刚学会识谱,正打算挑选一门适合自己的乐器,一道略显稚气的嗓音点亮了那个沉闷的下午。轻快的乐点在生机勃勃的歌声间来回穿梭,碰撞间散落一地的乱琼碎玉。瞿曲仰着脖子,望向那个被夕照虚化了轮廓的飒气女孩,记下秦泠这个名字。她简直是为曼陀林而生的精灵,那清澈的音色与曼陀林透亮的弦音相得益彰,瞿曲听罢竟生出高山仰止的怯意。于是他绕过了最喜欢的曼陀林,转而选择了吉他。

瞿曲妥协了,掏了掏空无一物的裤兜,最后干脆褪下手表,递给胖子。胖子眉开眼笑,递来一张废报纸和一支签字笔,见他不接,还催促地掂了掂:“写啊,写上你的名字,拿石头压在碑上。”

对上瞿曲一言难尽的目光,胖子心虚地挠了挠后颈的藤壶:“你这不是,短租嘛,我总不能为你重新刻碑。考虑一下成本,兄弟。”

瞿曲难以反驳,只得深吸一口气,再将它们原样呼出,权当平复下了复杂的心绪。

为自己撰写墓志铭的体验十分新奇。瞿曲粗略筛过脑海仅存的几段碎片记忆,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句挥之不去的歌词。我卖早报啊先生,我的名字叫吉米·布朗。

多好的搭讪词啊。瞿曲提笔在过期已久的大盘走势旁写下这排流利的英文,又在寻人启事和促销广告中间认真写下了自己的大名。毛边泛黄的纸张在风中扑簌,被一节枯枝楔进栽满冬青的草地上。

瞿曲抚了抚衣摆的褶皱,走向那位姑娘:“新室友,认识一下。我是瞿曲,国家十级哭丧艺术家。”瞎话张口就来,但他掌心暗自捏了把汗——象征意义上的汗,毕竟他们的一切生命活动都早已停止。

姑娘放下曼陀林,一本正经地开口:“你好,我是秦泠,弹棉花技艺文化遗产传承者。”

两人对视片刻,齐齐笑出了声。

“你要强占这位先生的墓吗?不怕他回来打你哦。”秦泠对他这手龙飞凤舞的字产生了兴趣。

“哪能呀,我租的。就那个胖子,刚拿走我一块表当房租呢。”瞿曲不知该怎样解释,才能显得不那么愚蠢。租别人的墓!真是个天才的主意。怕是八代房奴转世才会产生这样的执念。

果然,秦泠听后笑眯了眼:“你被骗啦。”

她倒没有细说的打算,而是礼貌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

瞿曲知道她在问什么。他也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这个世界结束得有些草率。

好似一个赶着下班的作者,草草了结他的故事——一路失意的主角突遇贵人,情感纠葛的情侣强行按头,蛰伏许久的反派死于意外,进度不一的配角们统统拉到最后一幕,放下各自的心结,齐齐欢笑着为主角的成功而喝彩。

起初,瞿曲只是丢失了一份文件。不是什么机密军事档案,也不是毁灭世界操作指南,只是一个偏远区县的工程计划书,里面充斥着一成不变的模板和虚虚实实的数据,唯一的价值在于他为此加班了一个星期。然而,在竞标的当天,瞿曲哪里也找不到它。

那个时刻,瞿曲只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崩塌了,他的人生也随之陷落了一角。

随后,越来越多的东西离开了原有的位置。有些会突然出现在某个匪夷所思的角落;而另一些,则就此失去了踪影。

瞿曲尝试过各种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他揍过家里的猫,猫咪暴怒地和他对打;他走进医院,医生告诉他,他并没有得阿兹海默,但确实应该调整作息,改善一下睡眠,保持心情愉快;最后,他选择安装一个摄像头,开启监控,来记录重要物品的存放情况。

这确实是个聪明的办法,而且过于有效。当他回放监控视频时,他惊讶地发现,家里的猫除了将罐头偷偷藏到床底,和趁他不在家跑到他枕头上撒尿外,没有干太多坏事。而他自己,也并没有梦游、失忆、人格分裂等异常表征。

那些消失的物品,是凭空消失的;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也是凭空出现的。他见证了那些反唯物主义的瞬间。

确认了整件事情彻彻底底在他的掌控之外,瞿曲反而享受了一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好觉。他告诉自己,管他什么怪力乱神,如果这个世界执意要见鬼,那就由它去吧。

不知从哪个时点开始,事态越来越严重。人们开始相互抱怨找不到东西,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个诡异的现象。怪象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无可避免地向着公共领域蔓延。一截电线的离奇消失,引起大片区域的停电。下水道井盖的突然失踪,引发了一连串的车祸……最后,在某个严格密闭的核反应堆里,一扇嵌死的阀门,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人类以各种缘由接连死去,成千上万的物种也逐一灭绝。核污染,火灾,水患,地震,瘟疫,饥荒……连战争都为自然造成的减员让步……人们开始相信天启临世,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告祈之上。为了活下去,绝望的人们愿意相信一切。

最后,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时刻,现实的潮汐退却,所有的幸存者离奇气绝,随风消散。整个世界沦为一座巨大的坟场。荒凉,死寂,尸横遍野。

宛如一个潦草的休止符。

秦泠便属于被休止符带离的最后那批人。

休止符后,世界享受了一段难得的寂静,直到一枚音符不合时宜地出现。

接着是下一枚,下下一枚,再下一枚,还有一枚……噼里啪啦砸下的一连串音符。

——死者重又回到这个世界。他们三三两两地出现,时点混乱,记忆残缺,就像旧世界粗陋的仿品。



并非所有人都留恋这个世界。

东南角的墓圈里,纠集了一群酒鬼,或者说,一批生前是职业酒鬼的人。失去消化功能之后,他们存在的意义也不复存在了,现在正百无聊赖地凑起一桌牌友,勉强填塞一下空虚的时间。

西南角有一个特别的存在,那是一个意志坚定,百折不挠的人,尝试了数十种自杀的方式,力图回到无知无觉的状态中去。若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他现在早该成功死掉数十次了。

东北角的坟头上,一个坚信自己已经死去的光头正四仰八叉地假寐。刺目的日光变换着角度狙击他,他则尽力调动最少的肌肉跟随树影腾挪躲避。秦泠同他曾有过短暂而激烈的对话。他的措辞言简意赅,但内容十分广泛,从弹棉花这个行当究竟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延伸到她早已入土但想必无法安生的祖祖辈辈。秦泠被他气得想哭,一遍遍念着死者为大,方才勉强压下怒火。好在对于那个光头而言,想让他做出起身这种幅度的大动作,其难度相当于让他接受自己还没死的事实,所以矛盾仅限于口头交流,没有扩大到肢体冲突。

秦泠粗略地介绍完左邻右舍后,毫不忸怩地席地而坐,信手尝试起新曲目。

瞿曲很难描述此刻的感受。

就像一头52赫兹的鲸,在静寂的深海里,终于遇到了另一头52赫兹的鲸。

他是已死之人,一个不该存在的观测者,跌落进时间的夹缝,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将往何处去,不知为何存在,更不知何时消亡。满目尽是爬满藤蔓的颓圮墙体;沙尘飞扬的石头废墟间,唯有衣衫褴褛、披骨带肉的过客。孤魂们从死神的指缝间漏下,又流落于苍茫的荒野,在历史之外,在科学之外。人类社会的遗迹在他们脚下,排成一个个六英尺长、六英尺深、两英尺宽的坑穴。厌世的看客们争相躺入其中,却得不到应有的安宁。

他就像一名在无底流沙中垂死挣扎的的罹难者。死亡的一只靴子落下了很久,久到他已放弃挣扎,接受命运,甚至靠在其上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却发现另一只靴子仍在空中,将掉未掉。生之欲望同死之焦虑混杂在一起,调和成一杯苦酒,难以下咽,又无从倾吐。

而秦泠的乐声中却没有这些。仍然纯粹,依旧透彻,是一蓬又一蓬生机勃勃的蓝焰,以最真挚的生之喜悦为食,蕴养出层次分明的四时好景,嘉木繁荫。仿佛山川依旧,江河阔大,天地万物皆无生无死,人在其间不过化归天地,无事值得挂怀。

任世界下沉,他们只需要狂欢。




或许是命运的玩笑,唯独在死后,两个灵魂相似的回魂者相遇,默契让他们倾盖如故。

为了与秦泠合奏,瞿曲决定回生前的住所取他的单板吉他。

工作日程表、会议通知和水电费账单撑爆了门口的收件箱,瞿曲在它面前驻足端详片刻后,姿态凝重地打开信箱。幸而所有重要的信息都已被死亡规避,他任由纸片掉落在地,摆出目不斜视的姿态踩踏而过。

他的好心情终结于打开大门的一刻。

大概在世界毁灭以前,便有海量猫屎被敬业的扫地机器人工整地铺了满地,经过不知多少轮的发酵后,已然发育成了一张深浅不一的绿毛毯。所有高处的碗橱都柜门洞开,大大小小的杂物散落一地。他的枕头与床单也早已被挠成难以辨认的碎布。不等他对这份混乱表达愤怒,布帘下便钻出一只又一只陌生的野猫,它们伏低脑袋,炸开长毛,冲着他龇牙咧嘴。

瞿曲默默后退半步,精准地把握住局势,发出示弱的喵呜声。那是他和自家猫咪打架认输时的求饶暗号。

从他的卧房里适时传来一声懒散而熟悉的猫叫。野猫们这才退开,只依旧拿圆亮的猫瞳警惕地盯住这位不速之客。

显然,他的猫比他更早发现自己身体状态的异常,早早便解雇了失踪的铲屎官,宣告独立。这只拥抱了自由生活的猫,纠集来一大群野猫,占据了他的房屋,原地建立起猫咪城邦。

不愿与这个武力强大的新文明发生正面冲突,瞿曲咽下所有不满,踮着脚尖溜进书房,找到吉他便走,拱手让出地盘。

瞿曲向秦泠讲述了这场不战而降的遭遇战,秦泠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秦泠突发奇想:“你说,原本关在动物园里的动物们也会在其他地方回魂吗?”

“很有可能。”瞿曲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捋,“想不想一起四处走走,看看这个不一样的世界?”

秦泠被他勾起兴致,兴冲冲向墓友借来一辆皮卡,便要整装出发:“难得景区全面免票,这个时候应该不用排队吧。”

或许确实存在无人问津的景区,可无人驾驶的车辆率先占领了高速公路。曾经早晚高峰的车潮虽然漫长,但好歹还在流动,现在却是一潭死水。交通瘫痪,他们进退两难,面面相觑。

扔下汽车后,他们也放弃了遥远的目标,轮番改换自行车、滑板与轮滑鞋, 能走多远,便走多远。这是一段轻松愉快的旅途,他们从柴可夫斯基聊到弗里茨·克莱斯勒,从古典曲目弹到民间童谣,琴声是他们默契的语言,每一节小调都是独属于他们的暗号。

他们遇到一个兜帽少女,四处搜寻还能使用的单机数码产品,顽强地生活在旧世界里。他们见过一位追逐着相依为命的蝴蝶犬的老太,犬只原本和她一同老去,回魂后却成了顽皮的小狗。他们还看见或老或少的人们,怀着不同的执念,继续追求着想要的生活。这是比墓地还要丰富的众生相,流淌着人们对生命的渴望。

最让他们感动的,是一支草台班子。在电力消失,刻录音乐远离人世的回魂年代,他们决心带给周围的人快乐,自发组建起乐队。他们在喷泉广场住下,有时失去一两个同伴,有时又迎来几位同好,每天傍晚的演出却始终不曾中断。

秦泠同他们攀谈许久,深有感触:“文明已死,文化不知该何去何从,音乐也无所适从。可是只要热爱还在,每一天就依然有意义。”

在一个已经死去的世界里,任何疯狂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疯狂的旋风席卷每一个角落,谁也无暇顾及旁人的疯狂。

来到一座知名石砌大教堂的废墟时,瞿曲和秦泠决定办一场婚礼。闪婚也好,冥婚也罢;无需宾客,天地见证。

半个世纪前,这里还是一处恢宏肃穆的圣地。洛可可风格的石柱上,天使与花朵栩栩如生;繁复的拱廊间,绘着天国奇景的天顶画。每逢礼拜日,虔诚的信徒如织,相聚海崖之上,伴着往复的涛声,吟咏空灵的圣歌。

而今潮水退去,雕花的梁柱横倒,昔日辉煌的穹顶倾覆,颓圮矮墙合围出一座鬼魅迷宫,只余半堵残垣,支起半扇斑驳的拱门,静立于潮汐起落之间。

瞿曲提上一把吉他,背着风坐在向海的窗洞上,面对唯一的听众。他右手揽琴,左手扫弦,用低哑的嗓音唱起荒腔走板的歌谣。这是他们自创的仪式,切断纷扰的俗世,抛弃繁琐的流程,只留下浪漫的乐章。

在他身侧,石隙间伸展出枯瘦的野菌,潮湿的苔藓攀附上灰白的巨石,久积的尘土随风漫卷,竟也折射出一片让人目眩的日光。

秦泠席地而坐,双手支颐,闭目凝神,和着节拍左右摇摆,嘴角挂着抑制不住的笑。

眼前忽而一暗,瞿曲在抚弦的间隙抬眼,竟于迷离飞尘间,恍然窥见台下满座宾客凝神静听的旧日虚影,不觉微顿。

秦泠还沉浸在他低哑的嗓音里,见他愣神,疑惑地眨眨眼,夸张地鼓了鼓掌,以示鼓励。

旧日的幻影烟消云散。他回神看向台下,只余几只苍蝇,在泥地上来回追逐翻打。

瞿曲揉了揉眉心,歉意地笑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于身体任何零件的罢工,他都持完全理解的态度。

秦泠看出他精神不济,揽过曼陀林,与他合奏。拨片在磷铜弦间娴熟地上下翻飞,轮奏时反复逡巡于相邻的几对弦间,如蝴蝶亲吻花蕊。曼陀林纯澈的乐点轻盈跳跃,跻身进吉他低沉婉转的乐声里,为柔和的抒情添上几分激玉漱雪的清越。

弦音相和间,幻象又生。

再抬首,二人已置身于素白庄严的大厅,穹顶高悬,彩绘玻璃投下迷离的光圈。环形大堂内,阶梯状的坐席上坐满了来宾。有位鬓发花白的老者坐在前排,目光炯然,似在与他对视。乌纱覆面的女士与衣着华贵的男士相携而来,时不时展开绸缎织纱的扇面,朝身侧打出一串神秘的扇语。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位不速之客。秦泠试探地伸手,身侧女客飘摇的裙摆掠过她手背,勾缠的金线激起一阵战栗。

弹奏中断。逼真的蜃景乍然扭曲,化作阳光下的水汽,悄然失去了影踪。

秦泠和瞿曲哑然对视,在彼此眼中确信了方才幻象的真实。半晌,秦泠故作轻快地开口:“听说在几个世纪前,这处教堂是降临过圣迹的。”

教堂鼎盛之时,每逢礼拜日,竖琴和提琴就位,唱诗班的嘹亮和声在雕梁穹顶间缭绕,余音不绝于耳。在某个玄妙的时刻,列坐的信徒们惊讶发现,教堂的装潢褪色成古旧而斑驳的色调,而上个世纪的人们正坐在他们身畔。一个人的恍惚可能有很多解释,而群体性的幻觉只能指向某种神圣的指引。这所教堂因此闻名遐迩,繁盛过很长一段时日。

说来嘲讽,世道荒颓至此,各路神佛也从未彰显过声名。想要用摇摇欲坠的旧时信仰,去填补现实的逻辑空洞,就好似支起一张破帆布,便假作蒙住了天。

荒诞的婚仪在荒诞中结尾,他们谈论这场奇遇,直到天光放亮。



瞿曲从墓碑上睁开眼,记忆回笼,海边教堂婚礼仿佛发生在上一秒。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回到旅程的起点,只看到一位五官粗犷的寸头大哥,坐在秦泠常驻的地方。

“秦泠呢?”瞿曲茫然询问,“就是那个喜欢坐在这里的女孩,你见到她了吗?”

大哥回给他一个更加茫然的视线:“你坐在我的墓碑上,还问我要人?”

“哦,是房东大哥啊,咱俩是还没见过。对了,我的房租给那个胖子中介了,是一块表,虽然没人关心时间了,好歹是个装饰。”瞿曲连忙打招呼,转头去寻那胖子。

大哥皱起眉:“你租我的墓干嘛?”

瞿曲有些尴尬:“……图个好风水?”

大哥投来看傻子的眼神:“我没收到什么表。要是你不嫌挤的话就躺进去吧。”

瞿曲感到一丝窒息,勉强谢过大哥的好意。

大哥却没有放过他,从身侧拎起他的墨宝,仔细打量:“这是你贴的吧。我还当是恶作剧,差点给扔了。蛐蛐儿,字该练练了。”

大抵是人死如灯灭,月黑风高夜。大道倾颓,秩序崩落后,撇开往日的礼节与拘束,大家言语间都少了几分顾忌,颇为噎人。瞿曲没有交谈的兴致了,他想走,想去找他的秦泠。

装死的光头告诉他,这段时间终于安静下来了,倒还有点不习惯。

打牌的酒鬼们没听见他的喊话,对外界毫不关心。

那位自杀的朋友把瞿曲的问询当作是炫耀,反向他咨询消失的秘诀。

瞿曲蹲在一棵马尾松下,将脑袋埋进膝盖,无声崩溃。在他头顶,丛丛松针自苞腋下探出淡红褐色的雄球花。那一根根粗壮的圆柱形长穗,布满了整张华盖,颇似朝天竖起的中指。

瞿曲想不出秦泠离开的原因,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在各种飘渺的可能中绕圈,甚至希望主动迷路到某个意料之外的出口,但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到问题的中心——秦泠消失了。像他的项目策划书,像他的胰腺。只是简单地消失了,没有预兆,不知归期。

他想要呐喊,想和猫打架,想做一切能从思绪的沼泽中短暂抽离的事情。但就算他在脑海中跑了三千里,身体依然囚困原地,团成一个椭圆形的符点,倚靠着松树粗粝的符干,任由长风将满树的中指吹歪成戏谑的符尾,发出一连串低沉悲伤的“哆”音。

哆。哆。哆哆哆。哆哆。

听起来像一个糟糕的装修工,正契而不舍地往他的脑门儿上楔钉子。他费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这声音并非他的臆想,而是真切地发生在他耳边。

收完房租就没影儿了的胖子中介正坐在他身侧,拢了一把石子,挨个儿砸着玩儿。

瞿曲望着他,想起来这人骗自己的账还没有算,溜出口的却是:“你见过秦泠吗?”

胖子意犹未尽地罢手,认真思忖了片刻:“你们不是之前一起出去的嘛,差不多一周前,秦泠一个人回来了,我还看到她在老地方一个人弹琴。不过昨天就没看到她啦,今天就见到你一个。”

瞿曲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有提到过我吗?”

“她说你消失得很突然,一开始她还以为你在闹着玩。”胖子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姿态,“这再正常不过啦,生生灭灭,谁说了都不算的。”

瞿曲如遭当头棒喝。所以是自己,在婚礼第二天便人间蒸发。哪个女孩会原谅这样的家伙?

胖子还在絮叨:“哦对,房东说你见过他啦。放心吧,你俩出现的时间段大体上是错开的,完全可以共用一块墓嘛,没事的哈。”

瞿曲情绪正差,忍不住反驳:“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好骗?你说说,这一块墓,你租给了几个人,这样像话吗?”

胖子挠了挠后颈的藤壶:“就你一个。这不是最近新人比较少,再没碰上你这样的傻子了嘛。”

瞿曲气结。

胖子笑了起来:“那天看到你站那儿愣神,接着就满园子找自己的墓。我一猜你就是刚回魂的。习惯就好。咱们这些回魂者就是几天一出现,几天一消失,没道理可讲的。有时候还会瞬移到某个陌生的地方,就像原来打游戏的时候系统卡顿,一刷新角色就跑了。”

瞿曲迟疑:“所以,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胖子点头:“要不怎么说现在是频闪时代呢。我都怀疑我们活在一个爆掉的服务器里了,每天卡bug,这样的工程师早该拖走祭天了。”

瞿曲没忍住笑了一下。这胖子还挺有趣的。

胖子却打开了话匣子:“哎,其实好多人还有个推测。圣经里不是有提到审判日嘛。当世界原有的秩序完全毁灭,天使将吹响号角,死者由地面重生,按各自生前的行为接受审判。你看像不像咱们现在这情况?”

瞿曲点头:“这种事情吧,信则灵,不信则泯。在审判降临之前,一切都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既然我们都从地下爬出来了,不如暂且相信这种说法,约束自己的言行,无论对他人,对自己,都是有益的。”

瞿曲说着转头看向胖子:“像你骗我这个事儿,就可大可小。现在把表还给我,我就当扯平了,怎么样。”

胖子没防着他反将一军,挠着后颈的藤壶,打起了感情牌。他说,别忙,我给你讲讲我的事儿吧。

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生前我身材很好的。我是个海员,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大风大浪里漂。当时有大半年没回过家了,正盼着呢,世界就毁灭了,你说我怪谁去?

你猜最难过的是什么?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到我的妻子和女儿。满世界的地理轴儿,再摞上断断续续的时间轴儿,还得用乘的吧,我数学不好,你算算这概率,是不是不咋。我又想见她们,又怕见她们。

为什么怕?我现在这幅样子了,吓到她们怎么办。但万一呢,万一真能碰上她们,我怎么着也要准备点礼物给她们吧。活着的时候就是这相处模式,隔了老久才能见一次,一次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好好的习惯,不能死了就变了吧。攒了好久,连你这块表一起,也不过一把鸡零狗碎,还时不时消失一两件。你也别怪老哥骗了你,你这死都死了,身外之物看淡点吧。

再说了,你租我这块墓,哦不,租寸头儿那块墓,图个啥我也就不说了。也就是个姜太公割韭菜,愿者进筐的事情,咱以后就不提了吧。




胖子的解释扑灭了瞿曲最后的侥幸。他虽然早有察觉,但此刻才终于明悟到,生前所有经验和直觉都不再可靠,现实世界只是一串随机参数,任何相遇都是极小概率事件。他连自己的消失都掌控不了、察觉不到,更遑论去找回秦泠了。

他一直是个迟钝的人。习惯了弓腰缩背,以一种自然抵御的姿态面对生命中的喜悦与痛楚。当徒劳无功的一生结束时,他并没有太大触动,也许是因为死亡来得太匆忙,他来不及反刍。但秦泠的消失却掏空了他的心脏,胸腔的缺失感比失去胰脏的感觉更为强烈。那是一处无法填补的空洞,每分每秒都在灌入尖啸的风。

瞿曲失魂落魄地坐回墓碑旁,抓起吉他弹拨起《悲怆奏鸣曲》。他循环了一遍又一遍,消磨尽了光头的耐心,激得东北角传出一声大过一声的咒骂。西南角自杀的兄弟倒是停了下来,僵硬地坐在地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寸头墓主不知什么时候摸回了墓地,目光沉沉,用脚拨弄着那张写了他名字的毛边报纸。

瞿曲终于停了下来。虽然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他的手指还是伤痕累累,亟需休息。他盯着石子旁不起眼的拨片发怔,没发觉丝毫不妥。

寸头大哥撞撞他的手肘,问道:“你怎么不用拨片?”

他冲着拨片,视线放空,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把吉他是从猫群里抢来的,没顾上拿拨片。”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他才看着拨片纳闷,好像刚刚才看到它:“这是……秦泠的拨片,她拿来弹曼陀林。”

寸头点点头:“那就对了,我刚来的时候还没有,你弹着弹着它就出现了。”

瞿曲扭头看他,好像他说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寸头坦然地回望。

瞿曲皱着眉,试图厘清思绪:“我和秦泠在教堂弹奏的时候,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那会儿整个大厅全变了样,百年以前的幻象降临在我们身侧,我们甚至可以触碰那些早已作古的人。”

寸头接话接得很快:“这证明我们的理论是对的。”

瞿曲感到一丝窒息。好像每个人都对现在的局面有一套自己的理解,每个人都是哲学家,神学家,或者科学家。可要是大家都这么厉害,世界毁灭前他们都干什么去了。

寸头没有在意他不信任的目光,话题急转:“其实看到你我就知道,秦泠的尝试成功了。虽然秦泠不想让我告诉你这些,但你再这么魂不守舍下去,不过是白费她的牺牲罢了。”

瞿曲猛地扭头:“什么牺牲?什么理论?大哥我求你把话说完整。”

“你以为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能回魂,是秦泠唤回了你。但我也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什么。”寸头皱起眉头,“这一个星期,秦泠一直在和我讨论这一切背后的原因,结合她在旅行中碰到的大量样本案例,她提出了一个看上去有些离谱的理论。”

瞿曲震惊到失声,觉得寸头说的每个字分开都认识,连起来却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

“你现在的记忆是不是不太连贯?你觉得为什么我们的身体都停止了代谢,大脑却还能思考?或许,我们生前遗留的记忆之影,是大脑内的幽灵,时隐时现,形成一个稀薄却顽固的场,生成断断续续的脑电波。所以我们偶尔会想起一些不连贯的片段,继而将它们忘至脑后。”寸头开始仔细阐述他们的理论。

瞿曲体会了一下,审慎地措辞:“你说得对。我感觉我的脑子蒙了一层糨糊,还……很薄。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寸头颔首:“我们假设存在一个覆盖整个时空的‘电子场’,而电子就是场的激发。电子场就相当于琴弦,电子则诞生于琴弦的振动。吉他也好,曼陀林也好,都是将琴弦在两个琴扭之间绷紧,然后拨动它,让它以固定的频率振动,发出声波。因为琴弦的两端是固定的,所以它的振动就被琴弦的长度限制了,这个振动也不会逸散,可以称之为驻波。同样,电子围绕质子的量子运动也可以被描述为一个驻波;当波确定了频率,好比琴弦校准了基频,电子就具有确定的能量。

“学术界有一种理论,构成物质的基本单元是一小段“能量弦线”,也就是一维的弦。打个比方,琴弦的不同共振频率只会导致不同的音阶;而一维的弦,它的不同振动频率却会产生不同的质量,从而生成不同的基本粒子。在这个过程中,能量与物质会相互转化。更细节一点的规律是,弦振动的波长越短,粒子的质量就越大。当然这个咱们就不用讨论了。”

瞿曲匪夷所思道:“所以,构成我们身体的粒子不过是一段音波,换而言之就是,一个个音符?”

寸头沉吟:“可以这么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篇乐章,可是总会有曲终人散的时候。之前人们逐渐死去,熬到最后的人也没能躲过、直接消失,其实就是世界这篇乐章演出结束了。一曲终了,组成我们的粒子回归为能量,我们就消失在能量场里,成为模糊的概率云。”

瞿曲忍不住伸出手:“既然都是概率云,那你说,秦泠会不会就在我身边?”

寸头笑了:“这句话她也问过。等你弄清楚,为什么我们消失后会再出现,就有办法让她回来。简单来说,现在的我们就是曲调停止后,弦上残留的余波。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嘛。我们就是这样随机出现,逐渐消退,会越来越黯淡的存在。

“但通过秦泠的样本调查,世界毁灭前活到最后的人都是玩音乐的,回魂之后驻留时间久的还是这一批人。或许他们在日常演奏中,能够不断强化自己的频率,稳固自己的这段驻波。

“至于你说的那所教堂,大概是因为穹顶有什么特殊的结构吧,和弦发生了微妙的共振,引动了世界这架大琴。你可以去那边试试,但得做好失败的心理准备。这中间的传递过程可没人掌控得了,说不准她没出来,你自己却消失了。还有可能出现奇怪的生物,再毁灭一次地球。”

瞿曲瞪着故意吓唬他的寸头,没忍住笑了:“你知道吗,之前的世界末日我先走了一步,所以缺席了。回魂之后也没什么真实感。只有在秦泠消失以后,感受到了爱人的失去,我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世界末日啊。她的离开本身,就是我的末日,老实说,其他人都只是加强这份悲伤的背景板。既然秦泠能够唤回我,我相信自己也能找回她。真是谢谢大哥你,告诉我这些。”

寸头挠了挠后脑勺,低声嘟哝:“都睡过同一个墓穴了,还客气啥。”


教堂的残骸依然矗立,白浪拍岸,溅起炫目的日光。瞿曲注视这座饱经沧桑的建筑,感慨万千。

在此岸与彼岸的来回震荡间,生与死的界限被打破,一切意义都随之消解。存续千万年的文明体系随之崩塌,溃散成硌脚的鞋中沙。

死亡的尖刀剖开他,剥离他旧有的壳,将他还原成一个一无所有又再无所需的个体。那些混迹俗世时不断追逐的物质条件,漂浮的人际关系,压缩自己挤入的窄门,旁人的视线,以及自己莫名的虚荣,在此刻全都离他很远,很远。彰显出存在的,是发自内心想往的,他多次想要逃离却依然被牵系的,塑造了他的童年和青春期底色的——秦泠。

他反刍自己仅存的记忆碎片,拉出一道不甚清晰的主线,其中熠熠生辉的,都是秦泠。他摸不准能够诠释秦泠的波段,只知道答案一定藏在过往。于是,他打捞出回忆片段中的背景音乐,依序一一奏出。

小学时代在少年宫,他学吉他,听到她在隔壁练曼陀林。她天分极高,每逢节日都会上场,期末考评也一直名列前茅。他装出满不在意的神色,视线却紧跟着她,在心里暗暗做着比较。大红成绩表上,他们的名次一直在靠近。

中学时,他们有时共乘一班公交。他高踞车尾,俯视一车的人头错落,在摩肩接踵的缝隙里,找寻那道轻捷的身影。班车上的广告和人声嘈杂,偶尔也会穿插一段轻柔的曲调,点点音符自喧嚣的背景声中沁出,轻轻掠过他的心头。

大学时,她不知去了哪座城市,他也离家千万里。可小长假时返家,依然有过碰面的缘分。她拉了帮朋友,凑起一支乐队,在街心公园露天弹奏。他不远不近地站了很久,听满一整个上午,想自荐加入,却始终没有开口。

毕业以后,繁忙的工作消磨了他的敏锐和热情,他渐渐遗忘了那道模糊的倩影,每日奔波于琐事杂务中。只在胰腺消失的弥留之际,他重新捕捉到那段《报童吉米·布朗》,旧日的遗憾没过他最后一丝呼吸。

他在仓促的一生里,无数次选择了逃避与放弃,独独在死后,才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反倒生出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瞿曲从未如此专注过,他甚至无暇抬头确认成效。十指交错间,有深褐的淤血蹭上琴弦,皮屑肉块层叠脱落,现出纹路驳杂的创口。一支支熟悉的曲调自他指尖流淌而出,仿佛旧日时光竟肯回顾,在他身侧匆忙辗转一个轮回。

回音往返,响彻整座大教堂。音波在穹顶上冲撞,回旋,放大,生成独特的混响,长久不散。穹顶之上,四方天体如抛球。潮汐涨落间,光影变换,明暗交替过几轮。他在原地,几欲坐化,好似要偿还尽这辈子错过的所有演奏。

无人见处,秦泠的形貌脱胎于虚无,逐渐拔节,伸展拉长,竟在短短数天里匆忙走过了二十来年。那是无人观测时的概率云,在悄然孕育。

白骨伴琴弦,枯骨换红颜。最后一枚音符落下,瞿曲捡起掉落的一节森白指骨,几乎不敢抬头。小臂尚自机械地颤抖,如同吉他的琴弦振颤未息。虽然早已不需要空气,他仍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直到一个久违的拥抱将他从混沌的思绪中唤醒。

“傻子。”耳边是她轻柔的喟叹,“耐心等一等,我迟早会回来的啊。何苦这样。”

“之前我把一切交给命运,等了一辈子,还是错过了你。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瞿曲紧拥住她,像拥抱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感受着怀中人一点点凝实,他的梦想也一步步成真。这或许是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了。

“寸头大哥还是告诉你了啊。”秦泠笑着回抱他,“他不该说的,因为我们的理论其实并不完善。”

“很完善了,你这不是回来了吗?”瞿曲不解。

“你也知道,无论什么乐器,同一时刻都只能弹奏一段乐章。当你运用共振,强行召回了我的存在,加强了代表我的旋律,可是相对应的,你的旋律就会削弱。”秦泠摘下背后的曼陀林,冲他笑得灿烂,“这注定是个一换一的交易,可我不想你消失。”

从双脚开始,他的身体正逐渐变得透明,但他不为所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她,想将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

“如果我们都勇敢一点,应该早就在一起了。其实我也一直在看着你啊,无论是小时候的同班,还是不远不近的一同长大,甚至是你失去胰腺的临终时刻,还有,还有方才你一遍遍地演奏……”秦泠有些哽咽,想要架起琴,“所以我知道你的频率,独属于你的旋律。”

少女扬起手腕,熟稔的旋律倾泻而出,他已经猜出,却依旧热泪盈眶——是那首每次相逢她都在弹奏的《报童吉米·布朗》。所以,在他踯躅却步的时候,她一直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偷偷向他打招呼。

他痛恨自己的怯懦和愚钝,只知道他们已经错过了太久,一分一秒都应该好好珍惜。

瞿曲温柔地卸下她的琴,抚上她的脸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受不了看到你先于我消失。”

“与其相互交替,反复错过,倒不如珍惜在一起的时光,不留遗憾。”秦泠领会了他话中未尽之意,顺从地放开曼陀林。

下一瞬,地面震颤,热浪翻涌,无形的气流颠簸而上,视界变得模糊。他们的双腿、躯干以及相触的双手一一融进透明的空气中,散落成幽微的光点。在整个虚化的背景里,他们的轮廓都只在对方的脑海里鲜明。

最后,他们一同泅入虚空那透明的幕布里,化作无形的能量。直到思维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们的视线中都是彼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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